蔡明亮——郊遊
去年朋友推薦我看一些緩慢電影,比如安哲 (Theo Angelopoulos)的 Eternity and a day 和蔡明亮的《你那邊幾點》。兩位導演的風格我都喜歡,但他們的緩慢不一,安哲的慢更溫柔體貼,鏡頭引領着虛與幻;蔡明亮的慢則是硬綁的現實,鏡頭冷酷不仁、一動不如一靜。
近來看了《郊遊》,蔡明亮2013年的作品,它獲得了金馬獎的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獎,最佳劇情片獎也只是以一票之差敗給了《爸媽不在家》。據蔡明亮說,《郊遊》要做到去敘事,去劇情,切斷畫面之間的直接聯繫,彷彿「沒頭沒尾」,卻又呈現一種「斷裂的即時的情緒」、「活生生」的感覺(郊遊,蔡明亮,p.319)。該屆金馬獎評審團主席李安說《郊遊》的「量級」是不可比的,他「寧願慶祝這樣的東西也不願肯定一個工整的作品」。那夜,我凝視着那廢墟裡的壁畫,畫上是荒野,地下是頹垣,望着石澗,踩着沙石,那一尾河流,就在眼前。這是蔡明亮電影的美。
緩慢電影並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,因為「緩慢」兼具主觀與客觀因素。客觀統計上,整部電影鏡頭的平均長度和平均移動幅度都可以作為參考;主觀上,鏡頭的內容(有沒有事情發生)、演員和場景、拍攝角度和距離以及節奏均會影響「緩慢」的感受(林松輝,蔡明亮與緩慢電影,p.103-104)。有否想過為何較新的大廈或住宅都會在升降機內安裝鏡子?同樣的時間,欣賞自己總是嫌短;看着冷冰的門壁,時間就懶惰了。所以,敘事的節奏和畫面的內容都會影響我們所感受的時間。一般的電影觀眾已經接受了荷里活的敘事節奏—看一個人吃飯,一個數秒的近鏡,看他大快朵頤,再一個飯盒清空的鏡頭,數秒,就成了。蔡明亮拍的李康生(男主角),一個近鏡,四分鐘不動,吃一個雞腿便當,只吃一個,便當。最長的兩個鏡頭躲到最後,一個7分鐘,一個13分鐘,不動,在那壁畫前、「廢」着。蔡明亮是緩慢的表率大抵不會錯,《郊遊》甚至趨近靜態攝影。為什麼?答案在電影的本質。
電影的本質,不是說故事,而是一種存在於時間內的影像。敘事其實可以透過不同工具不同體裁:音樂劇、話劇、電視劇、小說、詩詞、散文—不必要電影。電影不應服務故事—這是蔡明亮的觀點。但,時間和影像是構成電影的必要條件。所以,如何在一段「時間」內呈現「影像」,這是電影工作者需要思考的問題—緩慢,其實是一種時間觀。長鏡頭的緩慢不是慢鏡頭,影像並沒有「刻意」放慢,它是正常倍速,緩慢在感知裡。慢鏡頭雖慢,但我們不必「覺得」緩慢。影像速度突然放慢會惹人注目,觀眾不會覺得影像漫無目的,刻意放慢就是目的。相反,看着蔡明亮的長鏡頭,你不禁會問,為什麼吃個盒飯要拍這麼長,而且鏡頭毫無變化,觀眾應該看些什麼。其實看什麼都可以, 但如果你用心看,你會發覺,鏡頭的美,貫穿了時間。蔡明亮會這樣答你:「它就應該這麼長。」你看着李康生蹲在路旁,口裡叼着雞腿,一臉滄桑,一身潦倒,四分鐘的淒涼,寫在鏡內。當然,雞腿可以是小幸運。蔡明亮選擇把生活的時間拍進電影,他沒有「拉長」時間,只是「還原」時間(郊遊,蔡明亮,p.311)。這是蔡明亮的電影。
於我,《郊遊》是一齣不能錯過的電影,它探討緩慢的極限,電影的本質—撇開一切,它美得讓人沉溺。它寫一個失敗的父親,他的兩個小孩,還有一個女人(由三個人飾演),大概如此。它拍一個廢墟,一個真實的廢墟,照進一個荒蕪的心,心裡面,又一個廢墟。《郊遊》的美,谷阿莫只能投降—不能概括的美。我也說不出來,那攝人的落魄、寂寞、頹廢與荒涼⋯⋯一切都在電影裡。
誠然,很多人不能承受蔡明亮的緩慢,也看不懂,但正如韓國演員尹靜姬所說:「他的電影是非常獨特迷人,但我還未能參透的一種語言。」(焦元溥,樂之本事,p.127)即便不懂,蔡導的電影依然值得欣賞,值得了解。他也在一個講座裡說過:
我在亞洲經常面對觀眾問我同樣一個問題,你為何要拍我們看不懂的電影,他們有非常多的問題要問我,「為什麼他站在那裡?」「那面牆代表什麼意思?」我沒有辦法回答,我只叫他們去看天上的月亮。月亮不會回答你的問題,你也不會那麼傻去問月亮問題,但如果你願意看月亮,你的心情一定每次都不同,於是你能安靜下來,變得比較敏感一點,更柔軟一點,這是解決世界問題的開始。我們的心都不柔軟了,只知道自己的痛,不知道別人的痛,看我的電影是一種訓練,會看我的電影就會看月亮,如果你常看月亮,也會看懂我的電影。
(郊遊,蔡明亮,p.316-317)
《郊遊》看完,我跑去買了《郊遊》的概念書。我看完三百多頁,感到疑惑—整本書獨獨缺了李康生看壁畫的劇照。我翻到最後一頁,摸到書皮,覺得它太不尋常了,一翻—李康生躲到書背,望着壁畫。我想,我開始會看月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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